前言

  在上篇杂谈中,我们讨论了虚构作品中医学伦理困境的映射。接下来,让我们将目光投向现实世界,从一个热门事件出发探讨基因编辑技术普及化带来的监管挑战——当基因编辑工具突破实验室边界,人类如何建立有效的生物安全防线?


  2018年11月,前南方科技大学教授贺建奎宣布全球首例基因编辑婴儿诞生,声称通过删除CCR5基因使其具备了对艾滋病的免疫能力。此消息一经发布便引起了全球学术界和伦理界的强烈反响,而最终的结果是:这位“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科学家因为“非法行医”‌而喜提三年有期徒刑、300万元罚款,以及终身禁止从事生殖技术研究的禁令。2022年4月,当刑满出狱的贺建奎重返公众视野,在推特上宣布成立新实验室时,人们普遍对此反应冷淡——在他们看来,这位科学家的行为并非“勇于探索未知”,而更像是为了个人名利而鲁莽行事;在采访中,他曾自比为伽利略,声称要“打破伦理枷锁”,但在现实中,他更像是一位急于求成、野心膨胀的科研投机者。

  然而在我看来,与其将焦点集中在对贺建奎个体的道德审判上,我们更应直面一个更危险的现实:生物实验的门槛正在不断降低,而CRISPR-Cas9技术的快速发展更是让基因编辑从实验室特权逐渐沦为一种大众化的游戏。因此,即便没有“贺建奎”,基因编辑领域的“李建奎”或“张建奎”也必将从高校实验室外溢至民间科研作坊。与技术和原材料都受到严格监管的核实验不同,当分子生物学实验的门槛降低到高中生(经过培训后)也能操作时,就必然会涌现出大批“车库生物学家”——他们可能是追求永生的硅谷富豪、渴望治愈罕见病的患者家属,或是试图冲击诺奖的科研投机者。这种现象的本质在于生物技术的普及带来的监管真空:传统医学伦理的审查依赖于中心化的“科研机构-层级审批体系”的封闭架构,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去机构化的实验路径正在逐步显现。当基因编辑试剂可以通过跨境电商平台直邮,当生物反应器能在淘宝组装,当基因测序服务无条件向公众开放,任何具备分子生物学基础知识的个体都能把自家的车库轻易改装成胚胎编辑实验室。贺建奎的团队正是利用深圳某民营医院的简陋设备,轻易突破了生殖系基因编辑的伦理禁忌。这种去中心化的技术扩散模式,也意味着绝大多数基因实验都可以游离在《人胚胎干细胞研究伦理指导原则》的监管之外。倘若监管框架无法适应这种去机构化趋势,那么未来的基因编辑实验,或许再也无法被追踪和管控。而贺建奎的悲剧性恰恰在于,他站在了这种技术民主化浪潮的最前沿,被裹挟着冲向了伦理的临界点。

  相较于那些“兴趣使然”的“车库科学家”,更严峻的挑战无疑来自于富豪阶层对死亡的恐惧所催生的那些更专业的地下实验室。事实上,早在贺建奎事件曝光的三年前,硅谷就曾有富豪秘密资助“抗衰老基因编辑”研究的传闻。尽管有小道消息称这些项目因实验体(人类)出现早衰症状而被迫终止,但令人担忧的是——这些实验甚至从未真正进入过公众视野。这揭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现实:贺建奎可能并非最激进的“开拓者”,而只是最拙劣的“失败者”。与那些真正隐秘而谨慎的私人基因工程项目相比,他的鲁莽反而加速了监管体系的建设——2021年4月正式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生物安全法》,首次将“人类遗传资源编辑”纳入国家安全范畴。这种讽刺性的因果关系,颇似19世纪伦敦的霍乱疫情,最终倒逼出现代公共卫生体系的建立。这种“以违规促合规”的现象,本质上源于技术发展曲线的陡峭化——伦理框架的进化速度已经无法追上CRISPR技术的爆发式进展。当生物学实验变得像组装乐高积木般简单时,传统意义上“科研共同体的自律”已变得脆弱不堪,难以充当有效的安全阀。

  下一次基因编辑伦理危机或许不会发生在大学的实验室里,而是在迪拜某幢豪宅的地下室,或加勒比海的私人游艇上。贺建奎的价值,恰恰在于他笨拙地撕开了这个潘多拉魔盒,迫使人类在恶魔完全钻出之前,匆忙系上第一道锁链。


  当《生物安全法》的锁链试图束缚失控的技术时,一个更本质的问题随之浮现:我们究竟在恐惧什么?法律确实可以惩罚贺建奎“非法行医”(尽管这一指控并不完全准确),也可以禁止他继续进行相关研究,但它却无法回答那个悬在人类头顶的终极诘问——对尚未存在之人的干预,是否构成真正的伤害?从法律实证主义角度看,贺建奎的罪行是明确的:他伪造伦理审查文件、规避监管程序、将人类胚胎置于不可控的风险中。但诡异的是,若切换至伦理学视角,这位“科学罪犯”的行为竟呈现出某种吊诡的合理性——根据英国哲学家德里克·帕菲特提出的非同一性问题,如果某个个体的存在依赖于某项行动(如基因编辑),那么该行动便无法判定为对这个个体造成伤害——因为这些个体“本不应该存在”。如果我们比较的对象不再是“被编辑者与其未编辑状态”,而是“被编辑者的存在与不存在”,那么传统伦理学中的伤害概念便会彻底崩塌——毕竟,一个因技术干预才得以存在的生命,如何主张自己”本应拥有未经编辑的基因“?在这种逻辑下,传统医学伦理学中的”不伤害原则”突然失效,贺建奎的辩护者由此获得了一个看似坚固的盾牌:既然被编辑者没有”更优版本的人生“可被剥夺,又何来伤害可言?

  这种逻辑推演将我们推向伦理学的无人区。在代孕、线粒体置换等生殖技术争议中,我们至少可以预设“某个特定个体将要出生”,但生殖系基因编辑创造的却是本体论层面上全新的存在者。我们本能地抗拒基因编辑,因为它挑战了“自然生育”的神圣性;但当我们用理性的手术刀解剖这个本能时,却会发现伤口深处空无一物。法律可以制裁贺建奎在程序上的违规,伦理学却难以否定他所追求的核心主张:当贺建奎剪断实验体的CCR5基因时,他实际上制造了两个在自然概率中本不可能出现的“人”,这使得传统医学伦理中的知情同意原则也失去了作用对象——你无法让尚未存在的主体签署同意书。更尖锐的诘问随之而来:如果这对双胞胎未来因编辑获得艾滋病抗性却患上其他疾病,他们是否有权起诉创造者?或者反过来说,若编辑成功使其健康存活,这是否反而证明了技术干预的正当性?

  但历史又总是充满黑色幽默。贺建奎精心构筑的伦理防线,最终被他自己亲手击穿——原始论文的手稿显示,贺建奎的实验不仅没能完全编辑成功,而且还出现了潜在的“脱靶”(说法来源)。 从伦理学视角看,这种“失败的精准”反而让事件回归传统范式:当技术失控风险真实存在时,预防原则便能合理否定其正当性。于是,这场荒诞剧最终呈现出三重反讽:法律惩罚了技术失误而非伦理越界,哲学消解了伤害认定却无力提供新的伦理范式,而科学本身则在“精准革命”的承诺与“脱靶现实”的挫败间剧烈摇摆。然而,更深层的悖论在于,如果未来某天基因编辑达到绝对精准,伦理学是否还能找到阻止生殖系改造的终极理由?当“完美编辑”既能消除遗传病,又不会产生副作用时,帕菲特式的哲学诘问将不再是思维实验,而是悬在人类文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或许我们该庆幸贺建奎的失败,它用技术的不成熟暂时封印了更危险的伦理困境——就像普罗米修斯盗火时被及时制止,但所有人都清楚,火种终将在某天彻底冲破束缚。


  当技术开始重塑生命的蓝图,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人类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扮演“造物主”,而不堕入深渊?这一问题并非首次出现——早在1978年首个试管婴儿诞生时,宗教团体就曾宣称这一技术“玷污了神圣的血脉”。而今天,当反对者指责基因编辑将“污染人类基因库”时,他们往往忽视了一个关键事实:现代辅助生殖技术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重塑了人类的遗传图谱。试管婴儿技术使得胚胎筛选成为可能,产前诊断也能轻易导致特定基因型的系统性淘汰——这些看似无害的操作,已经在潜移默化间改变了数百万人的基因传承,却因其包裹着“模拟自然过程”的外衣而得到了伦理委员会默许。或许,真正的争议焦点并不在于是否改变了基因库,而在于干预手段的某种“可见性”:显微镜下精准剪切CCR5基因的“人为性”刺痛了人类对技术僭越的本能恐惧,而体外受精时丢弃携带唐氏综合征的胚胎却被视为“自然选择的延伸”。

  但这种区分真的站得住脚吗?让我们再进行一次思维实验:假设科学家通过辐射诱导精子基因突变,再通过某种筛选技术孕育抗艾滋病婴儿(就像我们对植物种子做的那样)——其最终结果与贺建奎的编辑实验完全相同,只是过程更接近“自然随机变异”。此时,伦理审查委员会是否会变得更加宽容?当技术手段的“自然性”成为道德的通行证时,我们实际上只是在构建一种认知上的幻觉。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备孕期间吸烟的夫妇明知尼古丁同样会引发生殖细胞随机突变,却从未面临过法律追责——尽管从结果论角度看,他们制造的基因风险可能与贺建奎的靶向编辑同样危险。如果社会允许个体通过吸烟、酗酒、接触辐射等方式被动影响后代基因,却禁止科学家主动精准编辑,那么我们实际上是在维护一种危险的权利不对称:随机伤害被宽容,而理性干预被妖魔化。更尖锐的问题随之而来:如果基因编辑必须禁止,那么是否应该立法规定吸烟者必须结扎?或者要求35岁以上女性禁止自然受孕(因卵子突变率升高)?这些看似荒谬的设想,实则暴露出当代基因伦理的根本矛盾:我们无法在“自然变异”与“人工干预”之间划出清晰的道德界限。

  更为复杂的是,基因编辑的两面性进一步模糊了善恶的边界。镰刀型贫血基因携带者对疟疾的天然抵抗力,证明所谓“缺陷基因”可能是进化预留的生存密码;马凡氏综合症患者异常修长的手指,在摧毁心血管系统的同时,却也成就了钢琴家的技术奇迹。更宏观的警示来自农业领域:占全球香蕉贸易量95%的“大麦克”品种,因基因单一化在20世纪被黄叶病几乎灭绝,这场灾难预示了人类基因库过度优化的潜在风险——当我们将所有胚胎的CCR5基因替换为北欧突变体,是否也在为某种未知的瘟疫制造种族级的弱点?

  这些矛盾最终指向一个反乌托邦式的未来图景:基因编辑可能创造新的生物种姓制度。当富人能够购买增强版APOE基因预防阿尔茨海默病,当精英阶层定制MSTN基因突变获得超级肌肉量时,那些依赖“自然基因彩票”的群体将在进化长跑中彻底失格。这种技术鸿沟不会止步于身体素质差异,更可能通过表观遗传机制代际传递,最终撕裂人类作为物种的生物学同一性。贺建奎事件或许只是这场静默革命的序曲,它迫使我们在文明存续层面回答:我们能否承受一个被基因专利分割的人类未来?通往这种未来的道路布满荆棘,因为它要求我们同时接受两个相互撕扯的真理:人类既是基因的囚徒,又是它的守望者;技术进步既是解药,也是毒药。


  当硅谷的超人类主义者将年轻血液输注实验包装成“公民科学运动”时,技术加速主义的幽灵已在悄然间渗入医学伦理的框架。这些穿着Patagonia背心的技术先知们,在斯坦福实验室外架设移动采血站,用加密货币支付老年参与者与青年受试者——他们正用互联网思维重构生物医学的游戏规则。此时,传统的伦理监管体系就像在试图用渔网拦截激光——当技术门槛低至车库水平、迭代速度以小时计算时,任何审查制度都注定滞后。伦理委员会或许能监管斯坦福的实验室,却无力阻止特斯拉工程师在自家车库改造基因,因为这些传统伦理学的维护者们,既无法监管随处可见的实验设备,更难以应对每周都在arXiv预印本库涌现的新型基因剪刀变体。当监管者还在为昨天的基因编辑制定规则时,明天的永生技术就已悄然破壳而出。

  面对这种失控局面,医学伦理学亟需一场范式革命。在不可避免的技术进步面前,适度开放比绝对禁止更能减少系统性风险。在此过程中,伦理沙箱或许是最现实的妥协方案:在一个封闭生态内,允许有限度的高风险人体实验,但必须满足三大条件——透明性,即实时公开实验数据,包括所有失败案例;可逆性,即预设“紧急终止协议”,如基因编辑中的碱基擦除技术;全链条监控,即从资金源头到实验体后续追踪的全程区块链存证。这种将激进实验置于玻璃罩中的尝试,实质是在重建技术信任的“图灵测试”——当每个碱基对的剪切都能被全球实验室追溯验证,贺建奎式的地下操作将失去生存土壤。但这种妥协又充满危险的艺术性:沙箱内被默许的“必要牺牲”,可能异化为技术寡头的免责天堂;而对“可控风险”的定义权争夺,将引发新的全球博弈。当第三世界国家为了吸引投资竞相降低沙箱标准时,全球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建立起生物技术的“污染产业转移链”。更深刻的矛盾在于:沙箱机制依赖的“知情同意”原则在技术认知鸿沟面前,已经变得形同虚设。当一位印度农民为获得1000美元报酬签署基因编辑实验协议时,他是否真正理解自己签署的是怎样的“魔鬼契约”?而当沙箱中诞生的“完美编辑婴儿”成长为具备技术认知能力的成年人,他们又是否会集体起诉当年批准实验的伦理委员会?

  但时代的车轮不会因为部分人的阻止而停止转动。在这场没有终点的赛跑中,我们终将逐渐认清一个事实:伦理规范永远不可能驯服技术,它只能尝试引导其破坏力的方向。诚然,我们既渴望技术突破带来的永生可能,又恐惧潘多拉魔盒的不可逆开启。但当贺建奎的基因编辑婴儿数据,在他出狱后仍然成为各方拥趸时,真正的启示或许是:人类需要学会与技术不确定性共存,在每一次危险的边缘试探中,重新校准文明的价值坐标。


  当CRISPR剪刀剪开DNA双螺旋的瞬间,人类文明已经悄然跨过了存在论的奇点。我们不再是被自然选择的被动承受者,而是手握碱基对重排权限的造物主——这一身份的嬗变,深刻颠覆了《人类基因组宣言》中关于“人类共同遗产”的崇高宣言,并将其推向了悖论的深渊。在孟德尔遗传法则被技术解构的今天,“人类”这一物种概念正在经历着分子层面的熵增:假如某个群体通过数代APOE-e4基因编辑获得了抗阿尔茨海默病的特性,而另一个群体则选择强化FOXP2语言基因,生物学差异将逐渐积累并最终形成生殖隔离。这种技术驱动的物种分化不是达尔文式的缓慢漂变,而是指数级的技术迭代对进化长河的暴力截断。

  在这种背景下,构建“进化伦理学”的框架已成为文明存续的迫切需求。正如前文所述,传统伦理学的四大支柱——自主、不伤害、行善、公正——在基因编辑的强光照射下已然显露出结构性裂缝:当编辑行为本身创造了一个存在主体,我们如何界定“伤害”?当干预的效果将跨越数十代人时,如何实施“知情同意”?此时,或许我们需要引入第五条原则——进化正义,它要求技术干预必须为所有可能诞生的生命形式保留逆转通道与多样性接口。正如挪威全球种子库在永冻层中保存生物多样性一样,人类也同样亟需为自己建立一个“伦理基因库”,将那些被主流技术淘汰的基因变体纳入文明级的战略储备。

  更根本的颠覆在于认知范式的转换。当科学家成功将章鱼神经细胞基因导入人类类脑器官时,我们被迫重新审视“人类”的概念边界:究竟是基于基因序列的生物学定义,还是由神经可塑性所带来的意识连续性?这一本体论危机在“数字永生”技术加入战局后变得更加复杂:如果一个人的基因组被编辑,大脑逐步替换为硅基芯片,那么该如何界定这个人类“存在的终结”——是基因编辑的某个节点,还是脑部替换的瞬间?或许,答案可以在人工智能实验室找到:当大语言模型通过图灵测试的那一刻,我们关于物种特权的傲慢已经荡然无存。

  在这场文明层级的冒险中,最危险的或许不是技术的失控,而是认知的惰性。正如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家曾为“天使的性别”争论不休,今天的伦理委员会也可能陷入“编辑阈值的百分比之争”这样的技术官僚主义泥潭。真正的突破,需要一场伦理学的哥白尼革命——从“人类中心主义”转向“生命可能性主义”,从捍卫某种静态的“人类本质”,转向守护所有意识载体自我实现的自由。这意味着,在编辑第一个人类胚胎之前,我们必须完成对伦理基因组的重新编码——将道德原则转化为可动态更新的开源协议,为尚未诞生的后人类意识预留认知接口。

  站在CRISPR技术投射出的时空裂隙前,人类正面临存在论意义上的抉择:是固守碳基生命的怀旧叙事,还是拥抱技术进化赋予的创世权能?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出现在任何伦理指南的修订版中,而将书写在每一个实验室培养皿的微光里,在每一次技术后果的集体承担中。当第一个基因编辑婴儿迎来她的十八岁生日时,或许我们将理解赫拉克利特箴言的当代变奏:“踏入基因之河的人,永远不再是同一种人类。”


后记

  这篇杂谈与上一篇杂谈其实都是我借助最近新出的deepseek完成的,其中由我提供内容大纲,deepseek进行内容填写,最后再由我进行编辑。和之前经常使用的GPT4相比,deepseek在中文语料上的表现确实高出不少,经常能够搞出一些令我眼前一亮的句子,也很少会有前者经常出现的那种车轱辘话来回说的情况。然而无奈的是,deepseek的幻觉问题也确实严重,以至于经常能编出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来佐证它的观点,最终还需要我逐字逐句检查并删除。此外,deepseek的逻辑也确实混乱,经常能够在完全正确的论述后面给出相反的结论。这件事大概证明,至少在当下,“人在回路”中的“人”还是不可替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