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医学伦理学”作为本人galgame剧本中的重点讨论内容之一,一直是我学习计划中的重点对象,因此相关的书籍早早便摆在了我的桌面上。然而,由于懒癌发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懒得真正去打开它。直到过年期间,实在百无聊赖的我终于下定决心一探究竟。出乎意料的是,它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艰深晦涩,反而更像是一种逻辑学在医学领域的延伸——通过一系列思维实验,”重新定义“医学中的道德边界与底线。


  《医学伦理学》这本书的第一章就从一个重量级话题——安乐死开始。作者用现实生活中经常存在的一些场景举例:面对无法治愈的终末期患者,医生是否可以选择注射吗啡来缓解疼痛(尽管这可能会加速死亡),或者选择注射氯化钾,直接了结患者的痛苦?这二者之间有何区别?在经典的伦理回答中,前者通常被看作是可接受的双重效应——减轻痛苦是主要意图,加速死亡是可预见的副作用;而后者则是不可接受的主动杀害。读到此处,我还能够赞同作者的观点,毕竟从朴素道德上说,减少痛苦的意图与直接致死的意图确实并不相同。

  但接下来,作者为辨析“企图”与“可预见后果”的差异,又抛出了两个更极端的假设:在电车难题场景中,我们可以选择扳动道岔,将一名本不会被撞的无辜路人牺牲,来拯救五条本应死于车轮下的生命;而在器官捐赠场景中,我们也可以选择杀死一个无辜的正常人,把他的器官移植给五个濒死的器官衰竭患者。对此,作者的结论是:即使结果同为“一命换五命”,但前者的道德可接受性高于后者,因为前者是“转移既有威胁”,而后者是“制造新伤害”。这让我陷入沉思: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在结果相同的情况下,若道德判断仅取决于行为性质的微妙切割,那么我们应以谁的道德标准作为判断依据?又该由谁来为这一判断负责?如果说器官捐赠场景尚且能够依靠法律来否定,那么在更多法律无法触及的灰色地带中,我们又应如何裁决?“道德”又是否会沦为一次次思维实验中的逻辑游戏?当生命被换算成数字,当拯救变成精算,伦理学究竟是原则的灯塔,还是功利主义的遮羞布?


  抱着这样的疑问,我继续看向了这本书的下一章:“永远不要低估统计学上的人”。在这一章中,作者开篇便旗帜鲜明地反对传统医学伦理中的“施救准则”——即“只要眼前有患者,便应不计代价救治”的朴素信念。为了反驳这一看似无懈可击的理论,作者借用了一组公卫领域中非常经典的概念:DALY(伤残调整生命年)与QALY(质量调整生命年)。其中,DALY衡量疾病造成的“健康生命损失”,而QALY则量化治疗带来的“生活质量增益”。

  在这一框架下,医疗资源的分配不再是浪漫的英雄主义故事或者单纯的道德选择,而是一场冷酷的数学博弈。假设某国医疗预算有限,若将巨资投入某种用于治疗罕见病的特效药(可以挽救少数人但人均成本极高),则某种更廉价的常见药物(可以让很多人在远期收益)就可能无法负担。从统计学角度来看,显然后者能“购买”更多QALY——然而这同样意味着,我们必须接受一种反直觉的伦理:放弃对少数人眼下“可治愈”的治疗,转而用同样的钱拯救更多统计学上的模糊生命。这一点不禁让人反思:我们推崇的“生命无价”,是否只是对可见个体的自我感动?当医学戴上经济学的眼镜,连生死都成了资产负债表上的加减法。


  如果医学伦理学的困境在于资源稀缺带来的选择难题,那么经济学的理论是否能提供更好的答案?在经济学中,帕累托最优指的是“在没有使任何人境况变坏的前提下,使得至少一个人变得更好”。而在伦理学视角中,器官捐赠场景的思维实验之所以不能被接受,恰恰是因为这种行为并不符合帕累托最优的前提:在帕累托最优的理想国中,无人受损是铁律;而器官移植场景中的健康人本应活在绝对安全的光明里,却被强行拖入死亡的阴影。

  但吊诡的是,医学伦理学的困境往往始于帕累托最优的破产。当资源稀缺到无法满足所有人时,我们被迫退守卡尔多-希克斯改进的荒野:如果一种变革使受益者所得足以补偿受损者的所失,那么它便得以推行,无论这种补偿是否真正发生(而事实上,生命权的丧失恰恰是不可逆且不可补偿的)。因此,器官移植场景就成了卡尔多-希克斯逻辑的最极端版本——尽管它以“五人存活”的收益碾压“一人死亡”的代价,却因为“道德原因”被伦理学断然驱逐;而QALY分配场景则是卡尔多-希克斯的温和变体——它并不直接导致死亡,却通过统计学将个体的独特性溶解为“质量调整生命年”的数值,默许某些人因“性价比不足”而被系统抛弃。在此情况下,医学伦理学能做的,也只是站在道德高地上划出一道所谓的红线,即上文中所提到的双重效应原则:只有当副作用不直接实现坏结果时,行为的副作用才能被接受,而任何直接伤害无辜个体的行为(如杀人取器官),无论收益多大皆被禁止;可是在资源不足的时候,伦理学却又往往忽视所谓道德,放任眼前那些本应能够得救的人死去,转而去救助那些暂时没有危险的人群。

  这红线的矛盾性恰恰折射了人性的困境——我们既无法像上帝一样实现帕累托最优(拯救所有人),又不愿像恶魔一样拥抱纯粹的卡尔多-希克斯逻辑(将人命填入分母)。因此,医学伦理学终究沦为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徘徊的幽灵——它既无法彻底摆脱卡尔多-希克斯的冷酷现实,也难以真正坚守帕累托最优的道德信仰,只能在两者间进退失据,徒留一声叹息。


  既然《医学伦理学》的作者这么喜欢思维游戏,那我们不妨继续和他一起玩这个游戏:

  功利主义者说:“为了最大化整体幸福,牺牲个别人的利益是合理的。”在《Fate/Zero》的世界观中,卫宫切嗣的双手早已被这种逻辑灼伤。他曾因一念之仁,放任死徒化的夏蕾存活,最终导致全岛生灵涂炭。那一刻起,“拯救多数必先牺牲少数”成了他灵魂上的烙印。多年后,当娜塔莉亚在万米高空与死徒蜂同困于死亡航班时,他选择用导弹将整架飞机化为火球——包括那位如母如师的女性。尽管三四位数的潜在死者被扼杀在降落前,但娜塔莉亚的生命成了天平上的砝码。

  这一幕何其讽刺:若以伦理学最基础的朴素道德进行审判,卫宫切嗣简直堪称道德楷模——他阻止了灾难扩散,牺牲一人拯救千百人,甚至甘愿背负弑亲之罪;但若套用器官移植场景的伦理框架,他的行为又与杀害健康人取器官无异:主动制造伤害(击落飞机)以实现善果(阻止死徒蜂扩散),本质仍是“以人为手段”。医学伦理学在此哑然失声。它既无法否认击落飞机的道德正义和结果正义,又不能承认手段的合法性。这种矛盾暴露出伦理学的核心困境:道德原则的绝对性与现实选择的相对性之间的冲突。伦理学试图为人类行为提供一套普适的道德标准,但现实世界的复杂性不断挑战这些原则的坚固性。一方面,若坚持绝对的道德规则,比如“不可主动伤害无辜”,那么伦理学将难以应对现实中的极端困境——它必须默认某些灾难的发生,哪怕能通过“非道德手段”阻止更多的悲剧。另一方面,若允许道德规则因现实考量而被打破,比如为了多数人的福祉牺牲少数个体,那么伦理学的边界就会被不断侵蚀,最终滑向功利主义的深渊,使“杀害无辜”变成一种可被正当化的工具。最终,伦理学既不愿完全拥抱功利主义,又无法彻底拒绝它的逻辑,从而陷入一种自相矛盾的道德摇摆。


  我们当然可以用“转移既有威胁”来为卫宫切嗣的导弹开脱——失控航班如同冲向人群的电车,击落它不过是将灾难从地面“转向”天空。但自欺欺人的逻辑却又同样在此崩解:他的导弹并非改变威胁路径,反而制造了新的、确切的威胁与死亡。那些本可能死于死徒蜂的“未来亡灵”,与飞机上即刻化为灰烬的“当下亡灵”,究竟谁更无辜?医学伦理学在此哑然,因为它自己也无法回答:若威胁尚未发生,预防性屠杀是否比被动放任更高贵?卫宫切嗣的抉择,最终暴露了所有伦理模型的脆弱性:

  • 帕累托最优是童话,可现实中无人受损的乌托邦从未存在;
  • 卡尔多-希克斯改进是现实,但它的代价往往由具体的血肉支付;
  • 医学伦理学是缓冲剂,用“不伤害”的教条安慰我们,却无法回答“伤害何时被允许”;
  • 道德则是那块被扔进火炉的冰——它曾晶莹剔透地标榜崇高,却在现实的炙烤下融化成浑浊的水渍。

  医学伦理学宣称要保护弱者,但它的原则往往沦为一种精致的自我安慰。当资源匮乏时,我们借“QALY最大化”之名抛弃少数患者;当灾难逼近时,我们以“双重效应”之辩默许主动杀人。卫宫切嗣的导弹不过撕开了这层遮羞布:所谓的道德高地,不过是站在尸骸堆成的山坡上。

  然而,这块终将融化的冰,或许仍是人类最后的体面。它至少提醒我们:当卡尔多-希克斯改进的齿轮碾过弱者时,仍然会有人会为他们发出声音——哪怕这声音注定被火车的轰鸣淹没。


后记

  卫宫切嗣一生都在追寻“正义的伙伴”之名,可他却救不了任何人。他所能做的,只是计算死亡的权重,用一场场残酷的精算试图换取一个更好的世界。可随着每一次拉下扳机,他自己也成了那个被牺牲的人。这或许才是医学伦理学的终极隐喻:我们追逐最优解,却在过程中将自己变成问题的本身。当圣杯问切嗣“你想拯救世界吗”,它真正想问的是——你准备好成为那个扣下扳机的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