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典型的安卓逻辑、安卓人、安卓学历、安卓素质、安卓语法、安卓态度、安卓学校……

  如果你这几天还没有在网上见过这套“安卓话术”的话,那我估计你多半最近是没怎么上网。当然这段话的出处其实也很无聊,它出自一个名叫“户晨风”的短视频主播——如果你在这件事之前可能就对他有一点印象的话,那我估计是刷到过他的“各国超市真实购买力”系列视频。按照他的说法,拍这些东西的本意是为了打破国内对于“国外物价高”的刻板印象,结果国内观众看完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把真正的海外留学生给看破防了,纷纷在评论区说他就是纯属胡拍。

  而就是这么一个主播,在最近的一次直播中,可能是因为嘴瓢而随口编出了“安卓电脑”这种奇怪的搭配来,瞬间就引来弹幕一片哄笑。面对这种尴尬的场面,户子只好硬着头皮开始临场胡诌,强行解释说“安卓”不是特指安卓系统或者安卓手机,而是一个更泛用的贬义形容词:比如安卓电脑,就是很低端、不行、不好用、用户体验不好的电脑;安卓房子,就是隔音不好、格局不行、采光不行的房子;安卓车,就是安全性不好,设计不好看,性能不强,电耗高的车。而安卓的反义词则是苹果:房子是苹果房子,就是说很高端,最次都得是个大平层,隔音很好,采光非常棒,一梯一户,容积率非常低,得房率特别高,小区绿化特别好,邻居素质特别高;苹果汽车,就是高科技,符合人体工程学的车,比如特斯拉;至于苹果超市,那就只能是山姆,等等。

  可能是因为这种标签化的说法天然容易挑动对立,户子也算是意外地精准踩中了互联网的流量密码。之后一段时间,他越发将这套说辞奉为圭臬,比如在连线中公开拒绝使用安卓手机的观众,理由是“安卓麦太垃圾,不配连麦”;然后又抛出“没有山姆超市的城市,不适合年轻人居住”等暴论。他的直播热度也确实随之水涨船高,甚至一度搞起“付费祝你越来越苹果”的生意来。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天,户子就因为过度挑动对立、制造标签化冲突而被全网封号。

  如果按照户子的标准来看的话,那我这篇杂谈显然也是一篇安卓杂谈,博客也是安卓博客,平时聊天的也都是些安卓Q群,群里面也大多是一些和我一样的安卓人——这么说倒也不能算错,毕竟我们这群人多半是学编程出身,而“安卓”二字对我们来说,从来就不是什么形容词,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技术名词、一个开源的操作系统。可一旦从我们的角度来看的话,那事情反而开始有意思起来了:因为真正“安卓”的电脑,恰恰不是户子口中我们最常使用的Windows,反而是“苹果”的MacOS——因为从系统谱系上看,它与安卓同属类Unix家族,算得上是某种远房表亲;而微软的Windows,才是那个从内核到生态都自成一体、闭源商业的“真·苹果系统”。要是顺着这个逻辑继续推演,那Godot这种开源引擎自然就是妥妥的“安卓引擎”,Unity这种闭源商业引擎就是“苹果引擎”,而采取源码可用协议的UE,则只能说是“半苹果半安卓”。然而只要是接触过独立游戏制作的人(当然这要求可能有点高)都知道,这些引擎其实实际用起来的时候手感都差不多,实在是分不出个好坏来。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如此荒诞的一套说法,却能在短时间内席卷全网,甚至让不少人也忍不住亲身参与其中?这或许得从“解构”这个词说起。简单来说,“解构”指的是一种将完整形象或复杂概念拆解成基本元素或“符号”的思维方式。比如,我们可以把蔡徐坤拆解为“唱、跳、rap、篮球和鸡”,把丁真拆解为“纯真、文盲、雪豹”等符号的组合。而这些简单的符号一旦从原来复杂的整体中被抽离出来,就简化成了几个可以被随意组合的、戏谑的标签。“解构主义”则更进一步:它不止于单纯的“拆解”,而是在“解构”之后重新进行“再建构”,即在打散事物的原有结构之后,将这些碎片化的符号进行重新组合与诠释,从而赋予他们某种全新的、并且通常是一些不被“主流社会”所认可的(比如可能是消极的,或者含有某种政治影射的)含义。这个过程有点像是古诗中的用典,但本质上则存在不同:古诗中的意象(比如明月=思乡)通常是稳定、具有共识性的;而解构主义则往往是去中心化、具有高度随机性的,因为其意义不再由原初的被解构者决定,而是完全取决于解构者个人的意图以及特定社群的共同想象与传播。也正是在这种共享的、常常带有戏谑性质的再创作中,原本分散的个体之间也逐渐完成了某种身份认同与社群的重构。

  回过头来看,户晨风的“安卓/苹果分类法”本身就是一个粗糙的解构行为:他把复杂的消费选择、社会身份简化为两个对立的符号。而我在上文中所做的,则是对他的解构进行再次解构——首先接受“安卓/苹果”这个符号框架,但抽掉其“高低贵贱”的价值内核,转而注入技术谱系、系统生态等新逻辑,从而建构出“Mac才是安卓”这种讽刺性的结论。

  然而,解构在打破旧权威的同时,往往也容易带来意义的消散。当一切崇高、严肃的事物都被拆解成可戏谑的符号时,秩序便趋于瓦解,争论也往往滑向虚无。这一点在宗教改革的历史中已有印证:比如新教提出的“人人皆可释经”原则,本质上就是对天主教会权威的一次系统化解构,因为它否认了天主教会在上帝与信徒间的垄断地位,将《圣经》的解释权从教皇和神职阶层手中收回,直接下放给每一个普通信众。而当解释的标准不再唯一,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身的理解和意图对经典进行“再建构”时,千百种新的教义和派别便应运而生。其中,既有确实推动思想解放的力量,也难免催生出另一种极端——例如某些团体通过自我宣称获得某种“上帝的直接启示”,从而建立排他性极强的封闭社群——而这也正是新教中的邪教比例远高于天主教的原因之一。类似地,互联网作为去中心化的表达场域,天然就是解构的温床。每一次梗的狂欢,都是对某种传统叙事的消解。而当解构过度泛滥、共识难以凝聚时,公共讨论便容易沦为意义贫瘠的“粪坑”——人人都在玩抽象,却少有人愿意真正进行有意义的讨论。

  而当我们回到主题,回到这场“安卓/苹果”的狂欢本身时,便会发现:户子这套看似无厘头的分类法之所以能掀起如此风浪,与其说是一场意外,不如说是后现代网络语境下的某种必然。在后现代主义消解宏大叙事、崇尚碎片化与戏谑化的氛围中,荒诞本身就成为了一种最有效的武器:当你面对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时,最有效的反击往往不是与其进行某种认真的辩论,而是以荒诞对抗荒诞——比如接过对方的荒诞逻辑,然后用他的话术逻辑推导出一个更荒谬的结论,从而使其不攻自破。这背后,可能还涌动着某种强烈的“祛魅”冲动,也就是人们(尤其是那些”安卓人“们)对于一切既定权威、崇高叙事的消解欲望。当个体在传统话语体系中逐渐失语时,便只能选择通过这种消极抵抗来解构主流的合法性,在符号的边缘夺回自己的话语位置。

  更巧合的是,户子的这套理论恰恰还提供了另一场“符号的狂欢”,它将万物的复杂性压缩为极致的二元对立。而二元对立,恰恰是人类认知中最简单、最易传播的模型——所以它也极易在“群体极化”效应中被进一步放大,即观点相似的人在交流后态度往往会变得更趋极端。而梗的趣味性与可再创作性,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大幅加速了这种传播过程。从这种意义上说,一个网络迷音一旦被创造出来,其传播路径便不再由创造者掌控,而是交由无数网民进行再诠释与再创作。最终,户晨风本人作为一个复杂的个体,他在被我们不断解构的同时,我们又都不自觉地拿起他发明的这套简陋的理论,去解构身边的一切。这场狂欢最终揭示了一个后现代社会的核心困境:我们在奋力解构外部权威的同时,却难以避免地将解构的利刃指向自身,并在无意识中建构起新的、同样僵化的叙事。

  于是,在当代互联网上,最讽刺的一幕出现了:人人都笑户晨风,人人都是户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