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稍微对我有一些了解的人都知道,本人虽然是软件工程专业出身,但却一向对任何持续时间超过一个季度的长期计划嗤之以鼻。这一想法背后的理论依据在于,大多数人的兴趣并不能持续比这更长的时间,而失去了兴趣、同时也没有人监督的计划最终只会沦为空谈,最终浪费掉在弃坑之前投入的一切时间与精力——我身边已经无数次发生的实际案例都证明了这一点。在我看来,这些所谓的“长期规划”本质上不过是一种“希望未来的自己能变得更好”的梦想。这是一种很正常的想法,但梦想之所以称之为梦想,恰恰是因为其难以实现,因此这些长期规划最终在事实上变成了过去的自己对未来的自己进行的一次PUA,最终在计划结束时给自己徒增痛苦。可奇怪的是,每当一年的结束到来的时候,人们总是会在悲伤于没有完成去年的计划之余,又重新对自己进行新一轮的PUA,最终除了给自己带来年复一年的痛苦循环之外别无所获。因此,本篇文章正如标题所说只会对过去的一年进行总结,并不会包含任何展望性质的内容。


  如果让我来评选2023年的年度词语的话,我大概会选择“割裂”——众所周知,迄今为止的整个21世纪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深刻地割裂成两个难以接续的部分,因此时代上的割裂正是如今世界的主旋律。而在2023年,这种割裂感不仅没有弥合的趋势,反而仍然不断加深:国家之间的割裂,社会内部的割裂,还有人们思想上的分歧都在扩大。在这个万事万物都在割裂并逐渐走向两个极端的时期,我眼中的整个2023年大概可以用以下几组互相对立的词语来描述——

生与死

尊重他人选择,祝福他人命运。

  随着2022年底突然的放开,“死亡”大概是2023年给人们带来的第一次下马威。在短短的两个月内,即使是比较乐观的论文也估计至少发生了两百万的超额死亡(而比较悲观的估计则要更高一倍)。所谓超额死亡,指的是根据人口结构变化和往年的死亡数据预测作为基线,实际死亡的人数相比预测值“多出”的部分,通俗地说就是“不该死的人提前死了”。虽然这一年中我自己家里并没有人因此离去,但认识的朋友大多无此好运,家中老人纷纷撒手人寰,也算是侧面印证了论文里老年人240%的超额死亡率。

  然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如此集中的大量死亡事件除了给火葬场带来了几天“烟火气”以外,并没有对社会运行产生其他明显影响,甚至对这一事件的讨论也寥寥无几。我反复思考,终于从文化角度给出了一个可能的解答:在世界上的绝大多数文化中,生与死都是不可忽视、通常也是最沉重的话题之一。有些文化试图通过构建宏大的“轮回转世”世界观,来消弭信徒对死亡的恐惧;有些文化则通过“选择性忽视”的方法来试图让人们遗忘这一存在——而我们显然属于后者。令人感到尤其可笑的是,这种“选择性忽视”并没有使文化失去相关内容,反而引入了更多元素——正如鲁迅先生在回忆阿长时所写的那样:“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因此,这种自欺欺人式的鸵鸟文化能够表现出群体性的沉默也算是情有可原。

  在这种对生死话题的普遍规避下,那些真的失去亲人的人保持沉默也算是出于对逝者的默哀和尊重,所谓“死者为大”。然而此时,有另一些人的声音却显得格外刺耳:“这些人早就该死了,他们如今才死也算是给养老金减轻负担。”我不知道说出这种话的人是否已经完全灭绝了人性,我只知道他们已经将生命视为一种负担,将去世的人视为“解脱”,这是对人性最基本的价值观的亵渎。生老病死确实是每个人都需要经历的自然过程,然而这种经历应该是弥足珍贵的,不应当被简化为冰冷的统计数字和经济负担,更不应当被人为地按下“快进”键。这种说法能够在当今社会上占据相当一席之地,我认为整个社会的冷漠已经到达了一种残忍的程度。

  也许是受考研政治的影响,也可能是出于人云亦云,总之过去的我一直自认为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然而当汹涌而来的疫情真的来临时,我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我能看得懂论文,我也能写出相对科学的自保手册,然而在群体性的慌乱中没有人愿意听我的建议。“你说的这些没用”,他们说。“你防的了一时,防不了一辈子”,他们说。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科学素养”是一种多么宝贵的东西,所以我永远也无法用论文数据、用“科学”去说服那些装睡的人,因为他们只想把他们眼中的“异类”(尤其是优秀的那些)同化为和他们同等的平庸。 “那就先管好我自己吧”,我想。一位不知名、但可能和我有着类似想法的人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尊重他人选择,祝福他人命运。”我不知道这属于什么主义,但我认为它可能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为我的人生信条。

快与慢

“失去的三年”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时间的流逝似乎总是愈发加快,一年的光景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缓慢,颇有点转瞬即逝的感觉。这种感觉其实并非毫无道理:在生理学中有一个著名的定律叫做Weber-Fechner定律,它认为一个人所感知到的刺激与刺激的相对变化大致呈对数关系,而非人们直觉上认为的线性关系。换句话说,为了感觉到同等大小的变化,刺激的增加需要遵循指数级别的幅度,这一过程如果用数学公式进行描述的话则是这样的:

\[p=k\mathrm{ln}\frac{S}{S_0}\]

其中$p$代表感知强度,$S$代表刺激大小,$S_0$代表一个参考刺激的大小,$k$是一个常数。如果将这一定律推广到对时间的感知上,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随着一个人的年龄增长,时间总是会感觉过得更快。以一个10岁的孩子为例,一年对于他们来说相对于生命总时间是相当大的变化;而对于一个50岁的成年人来说,一年相对于他们的整个生命只是微小的变化。换句话说,在与时间不断接触的过程中,每个人都在逐渐对时间的流逝感到麻木。根据上述公式,我们可以计算出一个总年龄为$T$的人从时间点$T_0$开始在主观上所感知到的全部时间$h(T)$:

\[h(T)=k\mathrm{ln}\frac{T}{T_0}\]

其中$T_0$必须是从出生开始严格大于0的一段时间(因为分母不能除以0)。这一推广最终指向了一个惊人的结论:由于$\lim_{t \to \infty } h’(t) = 0$,所以即使一个人的寿命是无穷的,其在主观层面上感知的时间流逝速度仍然会不断增加,最终同样趋于无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认为这些内容可能已经触及了生命的真谛。

  然而时间的流速也并非总是如此平稳地变化。“春宵一刻值千金”的美好有多短暂,那些痛苦的日子就有多漫长。对于其他大部分人来说,2023年大概正是这样美好的一年,是从“失去的三年”当中解放之后的第一个“正常”年。他们摘下了口罩,恢复了堂食,兴致勃勃地去淄博吃烧烤、去全国各地旅游。除了偶尔找上门来的“小感冒”以外,似乎一切如常。然而无论是否愿意承认,病毒都已经对很大一部分人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各地长新冠门诊的爆火,以及时不时就爆满的发热门诊都证明了这一点。即便如此,很多人还是会选择当鸵鸟假装看不见这些问题,然后继续过所谓的“正常生活”。这种做法可能一时之间确实看不出什么问题,但长此以往,随着故障的积累和人体总容错量的耗尽,严重的后果必将接踵而至。

  有人可能会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废话,每个人最后都是要死的。这点确实如此,然而作为一个研究方向是故障诊断的人,在我看来人的身体其实也不过是一种相对比较精密的机器——从PHM(故障预测与健康管理)的角度来看,人体也会像机器一样,不可避免地因为时间的推移而磨损,细胞、组织乃至器官的功能都会逐渐衰退,正如我们在RUL中预测的那样。如果能在生命周期中对它进行恰当的维护,就能尽量延长使用寿命;而如果在小故障出现时不去进行修复,仍然暴力地继续使用它,就会加速破坏并且提前走向损毁。

  我在去年8月写杂谈时曾经就此事采访过朋友,当时他是这样说的:”我也知道新冠的后遗症可能很严重,但我做不到放弃堂食、放弃旅游、放弃。。我想正常生活。“仅从逻辑上讲这句话是有道理的,然而如果仔细想想,作为一群人生的平均进度还远远没有达到一半的人,我们对于瞬息欢愉的渴望真的已经急迫到一刻也不能耽误的程度了吗?只因为现在的一时方便,就甘愿无视掉任何远期风险,这真的值得吗?但再想想,也许大部分人也确实一直是这样选择的——他们会因为眼前未完成的一小时而熬夜,也会因为“没有选择”而去加班。也许人类就是这样奇怪而短视的物种吧。

变化与不变

“你的人生中有重大的变故吗?这变故突然完全改变了你的生活,对你来说,世界在一夜之间变得完全不同。”

“没有。”

“那你的生活是一种偶然,世界有这么多变幻莫测的因素,你的人生却没什么变故。”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嘛。”

“那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偶然。”

——《三体1·地球往事·科学边界》

  相信每位阅读到这段文字的人都应该有这样的感触:自从步入“咆哮的20年代”以来,我们“见证历史”的频率似乎正在逐渐增加,过去可能要几年一见的离谱新闻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已经逐渐见惯不惊,以至于“见证历史”的弹幕刷着刷着都变成了“见证牛魔”。虽然我不愿意像“熟悉南海局势的公园遛弯大爷”那样,每天花费太多时间认真关注那些“大新闻”——毕竟它离我们的日常生活过于遥远——但仅从群聊日常的“键政”中也能看出,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正在经历激烈的变革。仅从战争这一矛盾斗争表现的最高形式来看,2023年发生或持续的局部热战争就有俄乌、巴以、缅甸三处,至于其他规模更小、烈度更低、关注度没那么高的明争暗斗就更是不计其数。奇怪的是,明明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正在发生如此激烈的变革,为何我们周围却好像什么都未发生呢?我认为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比如在观察外部的变化时我们作为局外人能够相对客观、理性、全方位地看待问题,而在观察内部的变化时却容易囿于自己一隅的狭隘视野,难以感受到那些潜移默化的变化;再比如我们对于问题集中爆发的质变阶段的感知度当然更高,而对于积累问题的量变阶段则缺乏关注、甚至即使关注了也难以看出什么端倪。

  然而,当处在和平阶段的我们在调侃别人成了“填线宝宝”的时候,又是否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可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呢?要知道人类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喜欢把自己经历过的东西默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广大95后、00后就因为没有经历过车匪路霸横行的时代,就一厢情愿地认为现在的社会安全是一如既往的。然而纵观人类的整个历史,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战争才是所有时代中最常见的底色。现代社会的和平不仅范围有限,而且也并不持久。更重要的是,现代和平的底层逻辑是一种建立在核武器的恐怖威慑上的、刀尖上的平衡,因此我毫不怀疑它随时发生崩塌的可能性。当然,社会的变化并非总是会以战争的形式激烈发生,也有可能是“卫星上天,红旗落地”,但对身处康德拉季耶夫周期交界处的我们来说,“不变”是不可能的。

  人们都说,现在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中,然而在我看来,或许说是“百年未有之大便局”更为确切。现在的世界上虽然没有了冷战时那种紧张的气氛,但同时也没有了冷战时那种“人人都试图证明自己才是正确一方”的奋斗精神,也没有了由此带来的飞速的科学进步。在2021年的《第六大陆》书评中我曾经写到,距离人类最后一次登上月球,即1972年12月7日,已经过了将近50年。在这50年的时间里,我们在空间旅行的领域里几乎完全停滞不前……人类似乎总是对未来过于乐观,然而我们都知道,受制于基础科学的停止以及材料性能的限制,人类的科技早已经停步很久了。现在所谓的“高科技”无非是一些绚丽却令人迷惑的声光电效果而已。如今看来仍然没有什么不妥。在这样一个竞相比烂的“大便局”中,大家似乎都在信奉“剩者为王”,而我们要做的事也很简单:活下去。

梦想与现实

希望大家在来年都能保护好自己,争取活到下一个新年。

  上面已经说了那么多大而无当的东西,作为一篇“年终回顾”,最后的内容终于还是要回到个体身上。对于其他人来说,在每年的总结中可能都会这样问自己:在这一年中,自己的现实表现达到自己年初定下的目标了吗?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倒是比较好回答:在翻看开发组2022年12月31日的聊天记录时,我发现关于新的一年当时我是这么说的:“希望大家在来年都能保护好自己,争取活到下一个新年。”而现在我还能坐在屏幕面前逼逼赖赖,甚至在2023年内成功躲过了每一种呼吸道传染病,说明我姑且还算是实现了这一目标,因此仅从这一点说,2023年这一年过得还算比较成功。

  这当然有些偷换概念之嫌,毕竟“目标”不能简单地和“梦想”画上等号。但正如我在前言中所说,一个人的贪欲是永无止境的,就算对未来的自己也是一样。因此,一个人就算达到了他自己曾经梦想中的水平,梦想也会在此之前随之水涨船高,以至于永远也无法达到。有人可能会认为这是一个不断提升自己的良性循环,我却认为这一过程带有过多主观性和不确定性而不能认可。

  然而尽管本质上是一种PUA,但“在年底检查年初立下flag的完成情况”毕竟是大多数人常用的自我评价手段。失去了这种对自我的评价手段,我们又该怎么对旧的一年进行客观的评价呢?如果不能有效地自我评价,那么年终回顾又有何意义呢?对此,我目前能给出的回答是:是否达到主观上的目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在这一年里取得了多少进步。要知道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变化本身,因此一个人的进步速度如果能够超过社会的变化速度,那他就能成为带领时代前进的人;反之,如果不能跟得上社会的变化速度,那他就会逐渐被时代与社会所抛弃。值得庆幸的是,在2023年取得的进步我自己还是能感知到的——至少,“每隔三个月就能发现之前的代码写的像一坨屎”这一定律至今仍未失效。而从整年的角度看,似乎学术水平 (生产学术垃圾的水平) 也确实有在提高 (尽管到现在为止还是啥都没发出来)。此外,得益于每个月都坚持不懈地在博客上逼逼赖赖,我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写作水平和逻辑思维能力都有所进步 (尽管目前水平还是很差),甚至为了写这些看起来有点搞笑的文章还不得不进行了大量的 (没什么用的) 课外阅读,包括传染病学、基因组学、演化生物学、精神药理学,以及还没看完的医学伦理学和免疫学等等。尽管技能树点的确实有些歪,也并没有达到种树者的期望,但好在它也确实仍在生长。

  前几天,一位儿时的朋友发朋友圈说,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长大后的他没能成为小时候渴望的自己。我没好意思去问他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但我估计应该和他最近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没什么关系,不然也不至于发此感叹。稍微回忆一下,我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大约和大多数人一样是当科学家?那么现在每天在电脑前对着深度学习模型发呆、或者按照学术八股文格式批量生产学术垃圾的我,从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完成了自己小时候的梦想。由此,另一个问题接踵而来:在世界观尚未完全形成的“小时候”的梦想,是否应该用一生的时间去一直追求呢?还是说应该中途放弃及时止损呢?这显然又是另一篇文章应该探讨的问题了。


后记

  对于我来说,年终总结其实还有一些特别的意义。

  2021年7月,我失去了一位已经认识很多年的网友,WeAthFold(狼),而且至今为止我也没能了解到具体原因。一般来说,一个网友的去世对于其他人来说并不会意味着什么,毕竟随着年龄的增长,同龄人意外离世的情况确实只会越来越多,而作为旁观者的我们也只会逐渐变得习惯与麻木——就算这个人曾经是我编程路上的启蒙者与导师,也一样。“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事发当时的遗憾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逐渐被淡化,最终走向彻底被忘却的结局。然而,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当我无意中打开他的github主页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了他的博客。

  尽管认识的年头不短,但我对这位网友的了解其实并不深刻,平常的交流内容也仅限于编程技术方面。在我的印象中狼从未对他人主动提及他的博客,而我之前在github上翻开源代码时竟也从未察觉到这个repo。在他的博客中,除了编程笔记和独立引擎开发日志之类技术层面的内容,我们也能看到他的一些生活杂谈,包括对跑酷的介绍和看法,以及自己对信息茧房的理解等等。而他的最后一篇博文,则永远定格在了2021年的年初——“Hello, 2021”,他说。

  我不知道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篇2020年的年终总结的,因为在这篇博客中,他提到了世界格局的改变、生与死的分别、对自我认知的思考等相当深刻的主题——而这些问题几乎都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印证。然而谁都不会想到,他自己却没能看到这些变化。他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这个世界格局真正开始改变的前夜。重新阅读这些文字时,我仿佛又看到那个曾经在屏幕对面向我娓娓道来的人的身影,以及他身后一个又一个的巨大flag——“新的一年就要结婚了,希望两个人的感情能够一如既往的好下去!”就像冻鳗中已经上演过无数次的场景一样,最终他也没能撑过这个致命的“结婚flag”。

  这件事让我重新开始思考起年终总结的意义,或者说,它应该包含哪些内容——比如,去年生活的流水账?新年生活的flag大合集?准备开坑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又或者是用来监督自身完成计划任务的、精确到月乃至周的甘特图?似乎都不太对劲。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年终总结的作用其实就像字面上那样,对去年的生活进行简单的回顾,并以此给新的一年提供大致的方向。至于具体的实现过程,我们也不需要总是在年初的时候十分膨胀地立下什么宏伟的flag,只需要脚踏实地往前推进就好了。就像我们玩游戏时常说的那样,“每一把都当最后一把,然后就也不要怕输”。

  以上。